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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亚最卷的国家,不兴考公了

看客 看客inSight 2024-02-29

昔日神的职业,现在不如打工


考公上岸,是中国年轻人最热门的求职目标。

 

前段时间,2024年国考的报名人数突破了300万,创下历史新高。在这些考生中,平均每77人里仅有1人有机会成功上岸。最热门的岗位,报录比甚至达到了2000:1。

 

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考公场面,也曾经在韩国上演。

 

1997年的金融风暴,开启了韩国持续多年的考公热。从那时候起,公务员逐渐成为韩国人心中“神的职业”:一面是高薪、体面、稳定,另一面则是一条艰难的成神路。

 

在竞争最激烈的一年里,想成功上岸,每名考生平均要和91人共同竞争一个岗位。

 

但在最近两年,韩国的考公热渐渐开始消退,公务员报考人数屡创新低,辞职人数屡创新高。一名在职公务员在网上发帖称,“公务员,老鼠都不干”,立即收获铺天盖地的认同。

 

在韩国,“神的职业”为什么走下了神坛?为了捧起这份铁饭碗,韩国的年轻人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?


出走鹭梁津


坐在电脑前,风见盯着公务员中签名单看了又看,一个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:他第六次落榜了。

 

31岁的他觉得,世界末日不过如此。

 

在过去脱产考公的五年里,每一次落榜后,风见都能想出自我安慰的理由:

 

“第一年没考上,但养成了良好的学习习惯,第二年再系统学习,肯定能行。”

“今年只是运气不好,再多答对一道题就考上了。”

“明年我再努力,上天一定会被我感动,让我通过考试的。”

 

迈进30岁的门槛后,他再也无法相信努力或运气,也没有了第一年的意气风发。

 

起初决定考公的那一年,风见25岁,刚服完兵役,听说政府将增加2万名警察的消息后,他动起了考警察岗位的念头。

 

那是2015年,当时韩国社会上下处在一股狂热而沸腾的考公浪潮里,公务员考生人数在次年增长到了约 25.7 万人。要知道,韩国这一年毕业的大学生也才有50多万人。

 

然而那时,各种各样的考公培训机构都在向风见展示一个美好的前景:通过考试,只需要6个月。

 

于是,风见如同很多破釜沉舟的考生一样,卷起铺盖,把自己塞进韩国著名的“考试村”,鹭梁津。

 

这里曾经是白鹭落脚的渡口,而今以普渡各类考生上岸而闻名。在高峰期,鹭梁津约有250家补习机构。大学入学、公务员、教师……无论想考什么,你都可以在这里找到相应的补习班。

 

在韩国作家金爱烂的笔下,鹭梁津是一片“承诺的热土”,街头的广告板上满是刺激性的形容词:

 

“怀着历史使命感为您负责。大韩民国代表讲师金英哲老师。首尔大学!”

 

“考中、考中、考中,考中神话在继续。”


鹭梁津街头上随处可见的名师广告牌


深入鹭梁津,你会发现这里称得上考公学生的美丽新世界。无论是衣食还是住行,考生都能找到性价比最高的服务。从清晨到深夜,每一个角落灯火通明,一切都是为了考生能专注于学习,早日上岸。

 

风见在这里租的,是一个月17万韩元(约合900元人民币)的考试院隔间。

 

专门租给考生住宿的考试院,通常在每层都隔出了密密麻麻的房间,门和门之间的间距不足1米,每个房间在5平米左右,大多数都没有窗,只能放下一张桌子和一张床。

 

尽管居住环境普遍一般,但因为大多数考生都是脱产考试,口袋拮据,所以在住宿方面会尽量节俭。况且,他们每天也只会在房间里休息几个小时而已。


考试院隔间


这里流传一种叫“7-11”的文化:每天早上7点起床,一直学到晚上11点。风见也会掐点在补习班6点开门时进入,抢先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座位,一直学习到晚上10点学院关门。


在这里,吃饭成了一个需要被便宜、迅速解决的问题,于是“杯饭街”应运而生:这条街上,装在杯子里售卖的快餐,一份仅需3500韩元(约合18元人民币),站在路边即可吃完;一杯美式咖啡1200韩元(约合6元人民币),供人振奋精神,再次投入不分昼夜的学习。


在狂热至此的环境里考到第四年,风见忽然发现,考试院里那些擦肩而过的面孔变得越来越熟悉了。曾经他还奇怪,那些努力的人怎么还没考上,现在也意识到,6个月考上的承诺是一场骗局。


尽管警察考试一年有两次考试机会,但因为竞争激烈,能一次上岸的只是极少数。《洛杉矶时报》的报道称,韩国公务员的录取率,几乎只有哈佛大学录取率的一半。“准备3年是必修,准备5年是基本,准备7年是选修。”这句韩国俗语没有夸张,甚至有人在鹭梁津一待就是10年。


那时,人们相信离开鹭梁津的方式只有一种,那就是“上岸”。


硬着头皮继续考了两年,如今再次落榜,风见已经没有勇气面对全力支持他的家人,也为等待他的未婚妻感到愧疚。多年备考,他和老朋友更是渐行渐远,再也没有人邀请他参加聚会。因为大家都知道,他要学习,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。


6年日日夜夜的备考,放弃的沉没成本当然是巨大的。但眼见新闻报道都说 32 岁是男性找工作的最低年龄,31岁的风见最终还是收拾好了行李,离开了鹭梁津。


这几年,越来越多考生像风见一样,做出了放弃的决定。


春江水暖鸭先知,鹭梁津的商铺老板和房东最早嗅到了风向转变的信号。


刚开始,大家还以为是受到疫情的影响,考生都去上了网课。但疫情后的鹭梁津并未恢复往常的热闹。


如今的杯饭街,空荡而冷清


一家在鹭梁津开了30年的自习室,可容纳200个考生,过去座无空席,如今只有50位注册登记的学生,老板决定向现状低头,停止营业。

 

一位卖杯饭的老板感叹,以前到了饭点,店里总是挤满了考生,现在只是偶有路过的游客,几乎一半的沿街商铺都倒闭了。

 

与鹭梁津萧条景象相对应的,是降至冰点的报考人数。2023年,韩国最基层的9级公务员竞争率,下降至近30年来历史新低,而难度更大、竞争更为激烈的7级公务员考试,竞争率也降至近10年最低水平。

 

“承诺的热土”,冷下来了。


上岸之后,没有岸了


昔日从鹭梁津走出的“天之骄子”,也在上任后渐渐发现了“神的职业”背后的不堪。

 

钱少事多,这是人们羞于启齿但也是最要害的问题。

 

风向不是一时转变的。过去狂热的考公氛围中,公务员考生人数的大幅度增加造成了巨大的社会资源浪费。韩国现代经济研究院的分析显示,脱产考研的人不事生产也没有消费能力,两权相加,每年带来的经济损失已超17万亿韩元。

 

为了减少考公人数,早在2015年,韩国公务员养老金的领取年龄就从60岁提高到65岁,缴费比例也从工资的7%提高到9%。

 

公务员降薪,也成为了韩国近些年来的大趋势,一些公务员甚至还要交还部分工资,由此引发的示威活动接连不断,但也都没什么效果。到了2023年,韩国人事部的数据显示,基层公务员的最低标准工资为每月168万韩元,约合人民币9000元,甚至比法律规定的最低工资水平还低了1000多人民币。


在走上街头为降薪抗议时,一些公务员穿上了丧服,为自己的月薪“戴孝”


公务员不仅在薪酬和养老金方面失去了相对私企职位的优势,工作环境也在不断恶化,基层公务员面临的职场压力尤其沉重。

 

在韩国公务员考试中,有一道题目决定了众多考生的成败。

 

问题是这样的:“如何应对投诉人连续不断的谩骂、辱骂性语言?”

 

正确答案是:“无条件低头并致歉。”

 

2015年,惠美在竞争异常激烈的一年考上了公务员,在社区中心担任行政人员。工作四年期间,从未间断的恶意民事投诉压垮了她。

 

按照韩国政府部门的定义,公务员受到的谩骂、性骚扰、殴打、威胁等行为都被称为“特殊投诉”。这些投诉的数量近年来一直有增无减,在2018年到2021年的四年间,从将近3.5万起持续增长到了5.1万多起。

 

在惠美所在的中心,大部分投诉往往只是因为没有按照市民的意愿来办事。有人在夏天来中心办事,回去之后就打电话投诉工作人员,原因是工作人员没有给他提供西瓜。

 

如果只是电话投诉还好,让惠美感到害怕的是暴力威胁。当她告诉前来办证的市民,身份证照片不合标准时,对方会在窗口大喊大叫,朝着她扔文件。疫情期间,有同事提醒来办事的市民戴口罩,对方表达不满的方式是挥舞着拳头,揍了同事一顿。之后三周,同事都没法来上班。


今年1月,一名韩国公务员在回访时被投诉人用铁锤多次击打头部,险些丧命


更令惠美感到寒心的是,无论投诉人多么无理,上级都会要求他们必须无条件友善对待投诉者。所以他们只能默默忍受。在她身边,有很多同事,都是“靠服用抗抑郁药物生存的”。

 

另一部分的工作压力,是由擅长考试的鹭梁津骄子们自己施加在自己身上的。

 

赶在30岁前,张恩柱考上了九级教育行政公务员职位。他是一名为了稳定“半路出家”的考生,大学期间就做过各种兼职工作,毕业后也在私企中摸爬滚打多年。

 

他从来没期待工作与生活的平衡,也设想到了公务员职位或许存在的种种缺点。但作为一位“资深职场人”,张恩柱自信“内心强大”,觉得自己肯定能克服困难。

 

然而第一天上班时,他对公务员的期望和信心就瞬间破灭了。

 

来到工位上,没有员工培训,没有人来告诉他要做什么、怎么做。张恩柱只拿到了一份交接文件,里面都是他从来都没见过的名词。抬起头面对陌生的操作系统,他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
 

文件还没看完,来自各部门的指令就已经迅速向他袭来。他去请教上级,上级淡淡地回复到:我也不知道,你去查一下手册。

 

这份工作要经常和金钱打交道,任何一个数字上的小错误,都会带来严重的损失和后果。但还没等张恩柱摸索清楚如何工作,所有失误的责任就都落到了他的肩上,有时他还要自己掏钱赔偿经济损失。

 

从鹭梁津走到岸上的职场,努力成为了公务员们的肌肉记忆。每天直至入睡前,张恩柱仍然在反思自己的工作有哪些不足,该如何改进。长此以往,他生病了,不得不请假在家休息。即便如此,上司仍然打电话给他布置工作。

 

“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么难吗?”他鼓起勇气去问同级的同事,发现其实每一个人都在默默忍受。大家谈论最多的,除了怎么去看心理医生、哪家医院比较好,就是泫然欲泣的悲叹:“我被工作骗了……”

 

努力找不到方向、得不到回报,张恩柱开始怀疑工作的意义。每天坐地铁上班的时候,他都有跳下轨道的冲动。

 

越来越多的公务员自杀事件,接连出现在韩国公众的视野中。去年4月,一名9级公务员从公寓屋顶坠落身亡。8月,一名20多岁的公务员自杀。9月,在福利中心担任行政组组长的李先生跳楼自杀,自杀前他打电话给妻子:“我想把大家都打一顿。”

 

他们曾经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出鹭梁津,抵达了彼岸。但现在,对他们而言,已经没有岸了。


寻找“旷野”


就任一个多月后,张恩柱辞去了工作。每当被问起辞职的原因,他都简单地用“工资低”的理由搪塞。那段时间工作的痛苦,他不愿多说,因为“外人很难同情”。

 

惠美在忍受了4年投诉后,也同样选择了辞职。

 

饱尝了“金饭碗”的高昂代价后,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放弃这份“神的职业”。据韩国政府雇员养老金服务处的数据,2018年至2022年,服务不满5年就辞职的公务员人数到达了将近3万人。而仅去年一年,辞职的人数就超过了1.3万人,比 2019 年增加了七成多。

 

但走出体制外,韩国年轻人的眼前也不是一片旷野。

 

青年就业难,是韩国政府近些年来最为头疼的问题之一。去年10月份的青年就业率,尽管相较疫情的低谷有所回升,但仍低于十年的水平。就业人口的增长,反倒集中在65岁以上的人群。

 

低迷的青年就业率,催生了特殊的一代人。韩国社会近期的热词是“N抛世代”(N-po generation),指的是年轻一代放弃了恋爱、结婚、生子、买房、人际关系、就业与梦想等人生愿望的现象。

 

自2020年以来,“抛弃人生”的年轻人一直在增加。在韩国统计厅的调查中,到了2023年,15岁至29岁的年轻人中,每月平均有41万人不工作、不学习、不求职、只是在休息。也就是说,每20个韩国青年中,就有一个选择了彻底躺下休息。

 

这种选择多少带有迷茫与无奈的色彩。韩国企划财政部去年的调查显示,六七成的“休息青年”具备工作经验、有工作的想法,但因为经济不景气,他们要么找不到体面的工作,要么工资涨幅跑不过物价涨幅,上班也养活不了自己,所以才推迟或干脆放弃了就业。

 

面对艰难的就业市场,“退出”对于那些还在挣扎上岸和在岸上忍耐的人来说,不是一个容易的选择。

 

年过30的珍姐如今就在焦虑中迟疑。10年前,珍姐在鹭梁津仅仅备考2年就成功考中,成为众人口中的“大神”。但10年过去,她却想要辞职。

 

珍姐从小被就身为公务员的父母教导:要好好读书,考上公务员。“稳定的工作是最好的。”在韩国,90后这一代人都是听着这句话长大的。

 

上一代人见证了韩国经济腾飞的“汉江奇迹”,又见证了如此奇迹在1997年的金融风暴中一夜崩塌。对于就业的焦虑,自然而然地传递到了这代年轻人的身上。

 

他们都曾笃信,体制外的人生痛苦不堪,而成为公务员就等于获得一辈子稳定的幸福。

 

于是大学毕业时,珍姐放弃了自己成为一名作家或画家的梦想。父母口中,公务员朝九晚五的工作时间、优渥的养老金,让珍姐以为自己会有充足的条件去发展兴趣。


珍姐发表在社交网络的插画 / Mill Milk


进入体制后,珍姐发现“朝九晚五”是骗人的:工作到晚上11点是家常便饭,有时甚至要通宵。女儿出生后,珍姐更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生活:她要工作要加班,要照顾女儿,更没时间去拾起写作和绘画的兴趣。

 

一直到现在,她都在网上发表一些连载的插画。然而,她并没有信心以写作和绘画为生。当初的恐惧让她一直告诉自己:我还是需要父母的帮助。

 

当公务员这份职业对高薪和体面的承诺纷纷幻灭时,她开始不断追问自己:我正在做的事情有没有意义?我真正想要做什么?

 

珍姐仍然是幸运的,她利用公务员制度中的子女入学制度,停薪留职了一年。她回到了韩国乡下帮助家人开咖啡馆,想用这一年的时间,去慢慢思考辞职的问题。

 

但对于脱产考公六年的风见来说,并不存在这样奢侈的思考空间。放弃考试后,他每天打开求职网站不下十次。然而他没有工作经验,六年来为警察岗位考取的技能证书也没有用武之地,在为数不多的选择中,最终愿意录用他的只有一家保安公司。

 

风见的警察父亲总觉得儿子去当保安很丢人。刚开始,风见也会为这份工作感到羞耻。他还一直心怀“私企职场险恶”的恐惧,总想着一旦碰壁,就再回到鹭梁津,继续考下去。就连入职前为期三周的培训,都被他当作为下次公务员考试做的准备。

 

转折发生在正式上班后,他发现身边的同事没有居高临下,而是耐心地教他工作。他大为感动:“第一次进入社会,身边的都是好人。”

 

保安的工资远远比不上警察,还需要轮班,但第一笔工资入账后,他略带惊讶地感慨,原来自己能赚钱:“乞丐般的生活已经结束了。”


风见在保安公司


曾经风见没日没夜地备考时,以为发生在鹭梁津里的事情就代表全世界。一位名导师转入了某所学院,体能测试突然发生了一些变化,对他来说都是天大的新闻。

 

现在回想起来,这些事情并没有影响他的人生,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。

 

现在,风见关心的问题变成了:这个月领到薪水后,应该和妻子去哪里旅游呢?

 

对于每一个途径鹭梁津的人来说,逼仄的社会里,斗室里微小的幸福已经足够。


参考资料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韩国年轻人为何热衷考公?.(2021).GoodbyeLibrary

国风|“国考”报名首破300万. (2023). 财新周刊

就业率停滞不前,越来越多韩国青年表示“就想休息”. (2023). 韩民族日报

“虽然我想对社会有所帮助……”韩国20名青年中就有1名处于“休息”状态,为什么?. (2023). 韩民族日报

走入首尔考试村!韩国人为做公务员日温书16小时 3至10年才「出村」!. (2023). MillMilk

31년 만에 최저 경쟁률…공시생 떠나자 폭삭 망한 노량진. (2023).땅집고

공무원 퇴사 이유 3편_진상민원,주말출근, 그리고 내행복 찾기. (2021). 헤이미도담

“직장 관두고 그냥 쉰다”… ‘재취업 번아웃’ 청년 29만명. (2023). 동아일보

[脫공직 청년들] ③ 20대 9급 공무원은 왜 발령 한달 만에 사표를 썼나. (2022). YONHAP NEWS

공무원 시험 포기 후기. (2021). Naver

보호받지 못한 한 공무원의 죽음. (2023). 시사IN



作者  一坨菜酱  |  内容编辑  Yashin  |  微信编辑  金一宁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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